拯救计划 | 米英

 

稿子解禁了,发一下。

 

 

 


指针重合在零点的时候我才从后知后觉地从成堆的资料文件中抬起头,偌大的办公室内没剩几个人,秒针滴答滴答着,规律无比地重复相同的行为。窗外一片漆黑,点点星光被城市的灯火掩去,藏身云层。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眶,起身进了洗漱间,冷水扑面而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刺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水龙头里的水总带着让人难以形容的奇怪味道,偏偏好像只有我察觉了,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意。

 


加班持续到凌晨一点十五分结束,我从电梯里出来一边划着手机浏览推上的新消息一边朝车库走去,这个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有的人已早早入睡,还有一部分正享受刚刚开始的夜生活。我叫阿尔弗雷德,二十四岁,未婚,父母远在遥远的欧洲大陆上的一个乡间小镇安度晚年,我们偶尔通电话,更多时候依靠网络视频聊天,就像他们对现在安稳平和的晚年生活很满意一样,我对纽约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也欣然接受,并且我很感谢这种剧烈燃烧生命一般的作息时间,他让我的脑子没办法分神去管别的事。

 


唯一让我感到不那么愉快的是亚瑟,别误会,我们不是竞争对手,也不是见面就剑拔弩张的仇人。他是我的恋人,来自大西洋对岸的不列颠群岛,联合王国中为人诟病最多的英格兰。我和他认识在一次假日旅行中,南美洲醉人的阳光和海浪中我被扒手偷去了钱包和手机,给了我的假期一个糟糕的开始,所幸酒店是提前预定并全额支付过的,否则我就要随便找一个桥底或是商场度过我的第一个旅行夜。我把行李扔在地板上后也跟着躺下了,脑子里思考着是先通过邮件向公司报损还是先联系关系不错的学长借点钱把为期三天的旅程打发掉,酒店的地毯很软,不会刺伤眼睛的烟灰色十分柔和,旅途的疲惫裹着困倦逐渐爬满全身,肚子也发出抗议,困意能将人击垮,我算是彻底赞同这句话了,上下眼皮打架得厉害,彻底闭上眼的一刻,“啪嗒”,清脆的锁舌入扣声传入耳中。不管了,先睡一觉好了。我抱着这个想法把头转向另一边。

 


很快我被人叫醒了,我肯定没睡着,也许连半分钟也没有,这真让人不愉快。我忍着怒火看向肇事者,来人一身与旅游胜地格格不入的打扮,衬衣规规矩矩地扣在领口最上面一颗扣子,金色短发,一双绿眼睛倨傲地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我清楚地听到他的目光触及到我状态不佳的篮球鞋时发出的一声冷哼,不轻不重地语气,你不能一笑置之,也没办法责备他。

 


“多半是个英国人。”我默默下了定论。

 


我憋着怒火与他交谈,毕竟任谁丢了钱财后又被人从睡眠中吵醒都不会感到高兴。我的美式英语用得极为放肆,对面的人皱了皱眉,报以生硬冰冷的英式发音,我们都能听懂对方说了什么,但仍旧鸡同鸭讲了半天。问题说来说去最终落在了房间到底属于谁,亚瑟手里执着一张与我手中数字相同的房卡,表情多少有些气急败坏,仿佛我是擅自闯入别人领地的侵略者,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就在我们争执不下的间隙,匆匆赶来的服务生先是致以抱歉,接着在我们的质疑中叙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极其不走运的是亚瑟,系统显示我先定下了房间,因为程序错误显示到他的电脑时仍是空房标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又订到了同一个房间,也许只有上帝能给出答案。好吧,事已至此,原先愤怒的英国人也有了些许的收敛,他脸上挂着瞧不出破绽的冰冷表情,松了松过于有束缚感的领带,执拗地说了一句姑且可以算是道歉的“Im Sorry。”,被告知房间售罄后原本尚算平静的绿眼睛里瞬间变得波涛汹涌。

 


我吹了声口哨表示胜利,不停道歉的服务生,倒霉的英国人,还有算不上多幸运的我,三个人挤在过道里,气氛尴尬且微妙。

 


我拍了拍服务生小伙子的肩,用自认为足够轻松的语气安抚他的情绪,又朝一边陷入沉默的英国人发出邀请,现在是旅游旺季,这个时期别说是今天了,即使再过上一个星期也不一定有房间,一直没出声的英国人显然也考虑到了这层关系。好在房间足够宽敞,他提出折现一部分房间的费用给我,没有一点占便宜的意思,我当然不会拒绝,要知道,我当时的实际情况比他可惨多了。

 

 

亚瑟的“意外资助”帮了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开始尝试着冲他搭话,他抛出了一个全英国重名率奇高的名字后便不再说话,一有空就在笔记本上敲敲打打,随身笔记标注得密密麻麻,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来旅游放松的。在我顶着一身晒到发红的皮肤回来时亚瑟正热烈得同他的客户通电话,把工作带进假期的人着实可怕。

 

 

我把他带到了沙滩,咸湿的海风携着海洋的味道钻进鼻腔,亚瑟看上去挺享受的,他躺在凉椅上假寐,脸上盖着大大的遮阳帽,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身体瘦长,一副节食过度的模样。皮肤很白,关节处甚至有些透明,搁在木椅上似乎会很疼,我顶着太阳胡思乱想了半天,当事人像是察觉了一般突然移开帽子,绿幽幽的双眼因为阳光的关系眯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赶忙移开了目光,手不自在地挠了挠脑后的头发,我不确定他是否发现了我这姑且算是“偷窥”的行为,但愿他没有。

 


意外的是结束后亚瑟邀请我去喝一杯,我没理由拒绝,尤其是当他用略带沙哑的英音邀请我时,不得不说,那声音性感的过分,夜店里穿紧身皮裤的热舞牛郎也要甘拜下风。亚瑟喝酒很烈,啤酒完全无法撼动他的神经半分,威士忌也不过是他口中的入门级别,马提尼,琴酒,白兰地,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红酒他几乎喝了个遍。在知道自己长我两岁后更是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并偷偷告诉酒保给我上了一杯加冰的可乐,然后趴在吧台上哈哈大笑。我想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亚瑟红着脸,他还趴着,酒吧里颜色诡异的灯光从他的脸上交替闪过,英格兰人打了个哈欠挪到我身边,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阿尔弗雷德,你是单身吗?”

 

他的问题非常不适合我们的关系但却很适合当时的气氛。醉酒的亚瑟半靠在我的身上,为了不摔倒大半体重都挨了过来,他的声音很轻,很小,也很细,像梦呓一样不真实,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他呼出的热气切实打在我的耳畔,酒精浸润的身体带着别样的芬芳,馥郁异常,我跟着被他的体温点燃。他的眼中蕴含着原始丛林一般的美丽,星星点点的破碎下的光,而我甘愿冒险。

 


那个晚上我认识了一个和白天截然不同的亚瑟 柯克兰剩下的时间里我对外出的兴趣骤降,差不多整日和亚瑟待在一起,当他把精力从电脑转到我身上时开始疯狂去了解彼此的身体,用最原始的方式。

 


亚瑟的假期比我的要长上两天,我将行李打包完毕定好回程的机票时他还陷在工作与休假交叉的日子里不可自拔,我喊了几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眼睛始终没离开电脑屏幕上一连串的数据结构分析图。十足的工作狂,我们的关系不像刚遇见时紧张,似乎也算不上亲密无间,亚瑟的热情全部燃烧在了午夜阑珊的情事中,过后便是惯有的冷淡与疏离,我从没见过把感情和生活规划得如此清晰的人,真是有趣。我离开时还是忍不住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亚瑟只是眨了眨他无辜的绿眼睛说后会有期,见鬼的英国人,嘴巴永远都是这么恶劣。

 

 

回归城市生活的日子过得飞快,我手机里存了亚瑟的联系方式,遗憾的是一次也没拨出去,我尝试着发送了几条信息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好吧,阿尔弗雷德,清醒一点,没必要对一次旅行中的艳遇而念念不忘,我给自己打气,好在庞大的工作足够填满我的闲暇时间,我也乐得忙碌。意料之外的是三个星期后亚瑟出现在了楼下的咖啡厅,没有任何征兆地突兀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金发碧眼,手里端着一杯锡兰红茶,袅袅而上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注意到隔着马路骤然停住脚步的我,但我分明看见英国人的两片薄唇在抿下一口茶水后微微翘起的弧度。

 

 


之后亚瑟随我定居在了纽约,我们的兴趣爱好不太一样,但这并不妨碍共同的生活。周末他待在公寓里收发邮件处理工作,我带着一身汗水从篮球场跑回家,然后晚上一同外出用餐,接着散步回家。Arthur对此没有什么异议,生活始终平静无波地继续着。直到不久前他回了一趟英格兰的家,琐碎的事情将他的归期一拖再拖,在此期间我送走了从欧洲前来探望我的双亲,比较遗憾的是我希望他们能见上一面,但最终没能实现。

 

 

 

亚瑟还没回来,说实在的我已经记不清他离开了多久,一个月?也许更久。我把车停进车库盘算着这周请假去一趟英国,我不能总这样联系不上他,日子再久一些我会发疯的,我肯定。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门后惊讶的发现鞋柜里放着一双棕色休闲皮鞋,镂空的雕花纹路,显然它是属于亚瑟的,后跟上沾着泥土,可以判断出刚被他的主人换下来不久。我没顾上脱外套直接冲进了卧室,没开灯,亚瑟的金发在黑暗中依旧光彩夺目,他睡着了,身体蜷缩在被褥间,呼吸很轻,我没想打扰他,但要知道,我太想他了,我现在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亲吻他的额头和眉心,好弥补这段时间里不能拥抱的遗憾。可我还是忍住了,我坐在他的身边,手指抚上他的金发,熟悉的触感又回来了,令我难过的是他紧闭着双眼,倦容仍旧爬满了脸颊。

 

 


亚瑟没睡多久就醒了,他的疲惫渗透了全身,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被我抱在怀里,我没问他回英国的日子里遇到了什么,却听见他不停地向我道歉,“阿尔弗 ,对不起,我来晚了,原谅我。”再没有多余的话,亚瑟只是重复着,他的头埋在我的前襟,不一会传出了呜咽,压抑的,小声地开始抽泣。我宽慰地拍着他的后背,亚瑟的脊椎骨突出而硌人,他还是那么消瘦,稍微宽大些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就会显得极不合身。许久不见的思念让我没空去考虑亚瑟的归来和毫无理由的道歉,此时此刻他在我怀里,体温真实,呼吸新鲜,甚至有温热的泪水渗透绵软的织物黏上我的皮肤,我不愿再去想其他,是我高估了工作所能带给我的充实性,不可替代的不是忙碌,而是亚瑟,好在我明白的还不算晚。

 


亚瑟像进入了蜜月期的伴侣格外黏我,那天夜里他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半分,入睡时霸道地占领了我的一只胳膊圈进胸前,双臂牢固地钳制着,我不得不放弃抽回手臂的打算。接连几天晚上亚瑟的睡眠状况仍然糟糕,我安慰着拥抱他入睡,依旧改善甚微,他经常半夜醒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或是在我不曾察觉的时候偷偷溜去阳台待到天明,接着又在黎明之前熬不住而昏睡过去。我在一次起夜时发现了他,将半睡半醒的亚瑟抱回了卧室,他浑身冰凉,止不住地发抖,我以为他生病了,倔强的英国人立刻否认了我,他消瘦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强调自己只是有些不适应北美的气候,没有大碍。我点点头,当一个固执的人要撒谎时你能做的就是表示相信。

 

 


亚瑟回来后变了很多,我没法具体描述,他还是他,沙金色的短发,苍白到病态的皮肤,还有灵气逼人的翠绿色眸子,时常下撇的嘴角透着一贯的冷漠与疏离。但他又不像他,Arthur抛弃了以往的工作方式,他好像无事可做一样跟着我,一直跟着我,从公司到餐厅,再到商场,最后回到公寓,要不是随身仍带着手提电脑,我真怀疑他是个赋闲在家的失业者。他的时间多到像是根本用不完,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跟去公司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改为在同一栋楼里的咖啡厅消磨时间。等我下班从门口经过时利落地收拾好东西跟了上来。看,这太奇怪了,虽然我以前没少抱怨过他过于看重工作而对我有忽略,但不可否认的,他认真专注于工作的样子格外迷人。

 

 

我想这样平常的日子也不错,亚瑟不再执着于工作,他分出相当大的精力在我身上。我自然不会辜负他的用意,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时常提起我曾说过的一些小建议,例如关掉手机,去纬度极北的小镇彻底脱离烟火气息厚重的生活;一同回他的家乡探望他那些性格不讨喜的兄弟们,还有他毕业的学校,走过无数次的林间小路,尽头生长着他亲手种下的白色蔷薇花。亚瑟念念叨叨地说着从前,我想他可能是觉得日子无聊了,比不得一开始时双方都拥着巨大的热情,我丝毫不怀疑他对我的感情,当然我也是一样的。也许,我该做点什么让他打起精神来。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趁他还没醒向上司去了电话,我请了三天的假期。亚瑟是自由工作者,他不止一次挑剔过我按部就班的上班时间,甚至是偶尔推脱不掉的加班,恼人的手机铃声会成为旅途中的不和谐因素。我看着他睡梦中的脸,接着把作为工作联系的手机卡取出,换上一张新卡,而知道这个新号码的,只有亚瑟。我的厨艺勉强及格,亚瑟则更糟糕,搞定了一顿尚且算是卖相不错的早餐后我叫醒了他。亚瑟不明就里地看着我,眼里堆满了疑问,若按以往,这个时候我早已经按下了公司大楼的电梯按钮,一边和同事打招呼一边拖着还有些不清醒的身体投入新一天的工作中,然后估摸着他醒来的时间偷偷去一条讯息。清晨亚瑟往往是见不到我的,也难怪他会不解,我摸摸他乱糟糟的金发并附以一个晚安吻在他的额头,对他说:“现在起,我的时间都由你来支配。”

 

 


一路上亚瑟兴致不错,终日萦绕在他眉间的忧愁化开了不少,他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车辆和被车速甩在身后的街景,侧偏的角度让我没办法看见他的表情,但从微扬起的嘴角能判断出他心情很好。我们没有目的地,走到哪里想下车便停下,傍晚时分我把车停在一家旅店门口。这是一家收留来往背包客的平价旅店,条件算不上多好,但氛围奇妙,各种口音的英语混杂着几句外乡话。我想亚瑟会喜欢的,他一向不畏惧接受新鲜的事物,果然,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神采。房间定在了三楼,从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灰黑色的山丘,起伏不定的像一个个包袱,夜幕掌管了天空后毫不吝惜地撒下了大片星辰。亚瑟在晚餐后要了些酒,据说是老板自己酿的,葡萄酒,口感偏甜,但后劲很足。亚瑟斟满了酒杯,我刚想笑他整日挂在嘴边的礼仪后者已经自顾自地灌下去了大半杯,并用眼神催促我,好吧,我放弃了“取笑”他,奉陪到底一般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亚瑟很高兴,他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酒液洒了出来,他险些跌倒,又借助墙壁找回了平衡并拒绝我去扶他。接着手舞足蹈地跳起了舞,样子有些滑稽,可他仿佛不在意,步子凌乱着向我招手,脸颊红红的,我觉得心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溢了出来,填满了整个心房。我握住他的手,低下头抵在他的额发间,窗子透进些许的月光,青白色,像洒了一地白霜。亚瑟哼起了歌,轻摇滚类型的,我叫不出名字,他的发音也不清楚,我们依偎在一起,稀里糊涂地跳舞,亚瑟的歌声时而高昂时而低落。他伏在我的肩头不说话了,手臂紧紧地抱着我,像害怕失去依靠的藤蔓,随时会死去。

 

 

 

第二天亚瑟突然提出想去一趟英格兰,我有些不能理解,但还是应允了。登机时亚瑟表现得有些焦躁,这不太符合他本身,我暗自握紧了他的手以示安慰,却发现他的掌心一片潮湿。亚瑟回以一个微笑,想让我不要担心,他自己也感到了其中的无力,顺势把帽檐压低了些。

 

 

飞行期间我劝他休息一会,或者睡一觉也好,亚瑟的脸色很不好,他向乘务要了杯清水却只勉强咽下一小口。我低声询问他是否需要一些药物,被他用眼神拒绝了。 

 


“说真的,阿尔弗,你会一直记得我吗。”亚瑟声音很轻。

“当然,就像我们宣誓时那样,‘你便是我人生的归处。’”

 

 


亚瑟虚弱地笑了一下,起身向另一头的卫生间走去,从我身边经过时他反常地捏了捏我的手,我吻了他的手背,一如既往的冰冷。他迈出步子,后方看报纸的男人突然失去平衡冲到了走道,亚瑟座位上的杯子侧翻,清水打湿了堆在一旁的毛毯,我还来不及反应,更多的意外状况出现了,女人的尖叫和幼童的哭声一同爆发,亚瑟已经松开了我的手,几秒钟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

 

 


亚瑟的衣袖渐渐从我手中脱离,我的眼镜也跟着掉了,机舱内一片混乱,摔倒在地的人发出绝望的哭叫,我努力睁大眼辨别着沙金色短发的人,但是失败了。我从地上站起时机身还在剧烈的颠簸,小窗外滚滚而来的浓烟引发了新一轮的尖叫。座椅扶手隔着衣服狠狠地剐上我的后背,我顾不得疼痛,亚瑟不见了,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我心惊肉跳地寻找他,并在狭小的空间里大声呼叫他的名字,这一点作用也没有,铺天盖地的哭喊几乎是瞬间盖过了我的声音。

 

 

迅速下坠的失重感从头到脚包围了我,最后一声呼救在海水灌进机舱后彻底消失了。咸湿的液体很快浸满了我的衣服,很凉,刺骨的寒冷,我费力睁开眼睛,藻绿色的海水漫过了一具具漂浮的躯体。也许我不应该慌张,尽管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肺部进水的窒息感,这让我难以清楚地去思考,但我没有再去挣扎,四肢舒展,无力地浮在水中,好像这样我便能去的很远,暂时忘记坠落不明海域的恐惧,哪怕我注定会死在这里。

 

 

光,区别于幽暗海底的亮光在我眼前出现。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连贯而又自我主观强烈的梦。在追逐到那一丝不确定的光之前,胸腔内的不适感消失了,我下意识地呼吸,氧气充盈了整个肺部。我得救了吗?抱着侥幸心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光芒很刺眼,我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也许是海水过于冰冷,我还未重新找回手臂和腿的支配权。

 


一头晃眼的金发出现在我的视野,模糊成块,头发的主人有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指腹接触到我微张的眼睑时带着医生所特有的药的苦味。越来越多的人影在我周围晃动,杂乱的脚步踩碎了消毒水遍布的空气,我听了有人抽泣的断断续续传来。

 

 

“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

 


似乎是在叫我,哭腔让我辨别不出他的发声者。会是亚瑟吗,我这样祈祷着,努力睁开眼睛。惨白的天花板上孤悬着一盏灯,我试着转动头部,一阵剧痛沿着脊椎爬遍了我的全身。

 

 

“我建议你保持现在的状态不要乱动,这会让你快一些好起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和亚瑟极其相似的金发,稍长一些,干净服帖地挽在脑后,白色外套和左胸前的铭牌昭示了他的身份,因为距离我没法看清他的名字在他付下身检查我耳后时我瞥见了一个姓氏,“波诺弗瓦。”我的表哥马修在一旁和波诺弗瓦医生交谈,他们声音很轻,并不时看我一眼,马修看上去似乎很忧愁,医生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出去了。

 

 

 

“亚瑟呢,亚瑟怎么样?”我没忘记空难前的混乱状况,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向马修询问。

 

“他很好,但现在需要休息,你也是。”我那从来都腼腆的表哥说话依旧轻声细语,他的眼角发红,又有点喜极而泣的味道,不用问也知道缘故。

 

“真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但愿他们还不知道。

 


马修愣了一下便不再说话,我依言睡了过去,相当踏实的一场睡眠,我似乎很久不曾这般安稳无梦地睡过,感觉十分怀念。

 


我被一阵争吵惊醒了,事实上我也睡的足够了。马修和那个医生在争执什么,他们压低了声音,并且背对着我,没人发现我醒了。他们的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马修因为激动而拔高的声音带了颤音,他在坚决反对某个提议。相较于马修,那个医生要平静得多,我记得他是姓波诺弗瓦,金色的中长发在白墙映衬下格外显眼,他慢条斯理地给马修解释着,我依稀可以听见我的名字夹杂在他的法语中。我那终于平静下来的表哥捂着脸肩膀开始了不明显的颤抖,最终点了点头。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见波诺弗瓦发出了一个吃惊的短音,我勉强笑了笑,马修跟着也转过了身,眼睛红红的。他颇为艰难地看了一眼波诺弗瓦医生,又把目光投降了我。

 


“好吧,我相信你已经休息够了,现在让我们来聊聊你的处境吧。”医生挂着惯有的职业微笑坐到了陪护椅上。

 


我点点头,还有什么更糟糕的呢,至少我还活着。

 


他对我的反应很满意,也许是他觉得我不排斥回忆空难的可怕经历。“那么说说看,在你第一次醒来,见到我们之前,你在哪里,和谁?”

 


“飞机上,我和亚瑟打算去看望我的父母,中途他觉得不舒服去了洗手间,接着飞机就出了故障,我们甚至没搞清楚问题在哪,我也没来得及找到亚瑟,人太多了,最后机身坠海。”我大致回忆了下,其实我还想问亚瑟的情况,但想到马修的话,我忍住了。

 


波诺弗瓦医生陷入了沉思,他单手撑着头,看上去更像是在发呆。在我停下后他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也就是说你们遇到了空难,但在最后分别时你们并未见到对方,是吗?”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个笔记本,开始在上面记录。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我想知道一下这位亚瑟先生,在悲剧发生前一直在你身边吗?”

 

“我想是的。”

 

“不不,我是指,在你的记忆里,他从‘开始’就在那还是突然出现?”

 


我刚想否认,却又猛然记起亚瑟在英国的那段日子,他原本计划里的一周时间硬生生拖了近两个月。

 


“也许并不。”我决定坦白,尽管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亚瑟在英国待了一阵子,期间我们失去了联系,之后他突然回来了。”

 

 

波诺弗瓦医生一边点头一边写,不时抬头补充几个问题,在我看来大多无关紧要,他写的很快,最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迎着我疑惑的目光调整了下坐姿,并把手里的笔记本交给前来巡房的人,告诉我接下来可以提出我所有的问题,他将如实回答。

 


我希望是我的错觉,波诺弗瓦医生的表情有了几分严肃,我咬在口中的名字突然让我迟疑了。马修沉默着,显然不打算加入我们的对话。

 


“那么,亚瑟还好吗?”我问出之后又觉得不妥,“机上的其他人呢?”

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提问。“柯克兰先生情况比较特殊,我想我没办法具体描述,并且,没有其他人。”

 


我对这两个答案感到十分茫然,大约是波诺弗瓦也意识到了,他起身走向病床的另一边,那有一面巨大无比的帘幕,精准地将房间切割成两半。“你想要的答案就在后面,我想一个具备独立思考的成人有权利知道他身上的一切。”波诺弗瓦拨开帘幕的一角,步子缓慢地移动,他的手指除去了纯白色的屏障,与我头顶一模一样的灯盏出现在天花板上,接着我看见一模一样的病床,仪器,以及颜色斑杂,密密麻麻连接在亚瑟身上的排线。如果不是同样躺在病床上,我丝毫不怀疑我已经扑了过去,我能看到他脸上的呼吸面罩,心跳监护仪上显示着他的生命波动,也许现在我还没办法看见那对动人的绿色晶石,不过没关系,至少他还活着,我也活着。

 

 


“不过,他很可能永远不会醒过来。”波诺弗瓦医生的一句话将我刚升起的希望打碎了,他摆摆手,“不用猜了,他不是脑死亡。”

 

 


“我希望我接下来的话你能尽量消化,琼斯先生。”医生看着我,褪去了先前的柔和,“你随时可以提出异议。”

 

 


“首先,我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医生。如果硬要说是也没错,只不过人类常见的生老病死不在我的治疗范畴之内。还是来说说你吧,两个月前,你,阿尔弗雷德·F·琼斯,在驱车赶往机场的途中遭遇了车祸,车上还有你打算去度假的父母,失控的货车越过隔离带撞翻了你们的车。因为安全气囊的缘故,也许还有幸运之神的眷顾,除了陷入昏迷你身上只留下了一些外伤,谢天谢地,我们以为你会很快醒来。毕竟你还要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我感到很抱歉。你的伴侣柯克兰先生最先赶到这里,接着是威廉姆斯先生,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你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所有人都开始不安,大约两周前,柯克兰向我打听了现阶段的一种治疗手段,我不知道他从何而知,要知道它并不完善,一切都还在实验阶段。你的身体状态倒是符合这项治疗的条件,但我仍企图通过劝诫让他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人,作为伴侣,他在此时拥有签字同意实施治疗的权力,我只是反复确定后最终将签字表格递到了他的手中。”波诺弗瓦医生站在亚瑟的病床边,“这是一次不等价的交换,随时有可能变成双重悲剧。柯克兰通过这种不稳定的手段进入了你的意识,这也是为什么在你的记忆中他的出现仿佛从天而降。因为强行进入不属于他的世界,我们没法提前预知风险,所有的问题都需要他独自解决。你提到你们最后是在飞机上分离的,原因是去见你的父母,我想这可以理解为你的潜意识已经察觉了他们的不测,所以在自我营造的世界里呈现出另一种结局。而事实上你遭遇的不是空难而是车祸,而当时的柯克兰不在你身边。这场不存在的空难是你恢复意识的契机,我推测别的时件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很遗憾,显然,柯克兰没能像你一样幸运,这是风险,我说过的。”

 

 


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串起来却像天方夜谭。我的不理解和质疑几乎是摆在脸上的,什么见鬼的车祸,我的父母明明在欧洲大陆享受人生,而我也不会陷入听起来就无法让人理解的意识世界。

 

 


我向马修求证,他只是不说话看着我,亚瑟在距离我几米开外的地方沉沉睡去,花花绿绿的线连接着他与仪器,与我之间。波诺弗瓦安静地站在原地,我不知道他是在等我发问还是在等我接受。房间里静到可怕,我惊讶的发现我的四肢除了有些疲乏以外没有任何伤痛,就像波诺弗瓦说的那样,上面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擦伤。我坐了起来,行走还有些勉强,这太荒唐了,我看着亚瑟的侧脸艰难地消化这一事实。他的突然归来和习惯改变,总是不适应食物和水,身体状况也每日愈下,他缠着我,并不是他无事可做,而是他出现在那的全部目的都是因为我。他从梦中惊醒,午夜时分心事重重地坐到阳台上,整宿整宿地考虑将我带回的方法。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你还好吗?”马修小心翼翼地开口了,“亚瑟嘱咐过……”


“我想我没事的。”我打断马修的话,“我可是琼斯。”

 


马修被我劝回去休息了,我盯着那个靠在墙边抽出一根烟的男人,他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将夹在指间的烟收了回去。


“你有办法的吧,再进行一次意识的拯救。”

 

“我拒绝。”

 

波诺弗瓦干脆地回绝了我,“现在谁也不知道脱离了意识体本身的世界能维持多久,你不了解这么做的后果,柯克兰能不代表你也能。”

 


“我可以。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那必然是我,而不是亚瑟。”

 

 

我在波诺弗瓦的叹息声中闭上双眼,如潮水般汹涌的感觉再次袭来,海水重新漫过我的头顶,腥咸的浮游生物围绕着我。我看见不远处逐渐下沉的身影,熟悉的沙金色漂浮在水中,我得去救他,现在,立刻,马上,当我触及到他的手臂,冰凉的触感让我想掉泪,他的双眼紧闭,一如现世里沉沉睡去的模样,我吻他的唇。

 


这次,换我带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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