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克兰先生 | 仏英


国庆出来冒个泡






九月初我终于在推掉了一部分工作后完成了搁置已久搬家的计划,新住处的环境不错,红杉交错的小路蜿蜒到每一处庭院的入口,乳白色的矮栅栏将草坪与铅色的路面分割开来,路上没什么人,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车顶飞快掠过,落在尖顶的阁楼上。



随同帮忙的好友一路上不停地抱怨,过于寂静的环境让他生不出什么好感,一个漂亮到有些萧索的小镇除了风景别致实在找不出别的优点。



“从这里去最近的卖场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你是来养老的吗?”




我笑了笑,把最后一只箱子挪进了客厅,送走搬家公司的人后我简单地在屋子里绕了一圈,二楼的落地窗让视野足够开阔,甚至可以直接眺望到远处山丘的落日,此时大片暖橙色的光辉附着在山丘的边缘,又带着点明亮的红,与暗色的天空形成一道无比清晰的分界线。



第二天我拜访了我的邻居,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位老人,如同好友所说的那样,一个风景优美,地处偏僻的童话般的小镇,的确是一部分人的养老圣地。外形所差无几的房子依靠着门口的铭牌得以区分,再有便是院子里的植物了,侍弄花朵似乎是很多人暮年的爱好,即便是现在这个没什么蓓蕾能绽放的九月,也能看到泥土间翻动过的痕迹。



在按响门铃的同时我注意到这块生出锈迹的铭牌上雕刻着一朵玫瑰,很小,藏在姓氏末尾字母的尾部。看来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我忍不住微笑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着装非常得体的英伦绅士。他向我问好,虽然面露不解仍旧客气地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阐明来意后他犹豫了一下把我让进了屋里。




我把手里的柠檬乳酪蛋糕递给他,这是我唯一擅长的甜点,我有自信任何人都会喜欢的。他给我送上了一杯茶水后便安静下来,蛋糕只是象征性地用叉子挑起一些送入口中。我打量着周围,许多名著被随意地摊开,有的搁在窗台上,书桌上,进门处的钥匙柜也未能幸免。他转动着灰绿色的眼珠,头发已经花白,看不出从前是什么模样。我姑且可以称自己为一个作家,有一点儿名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程度大多时候十分尴尬,但眼前的人让我颇有好感,况且职业本不是什么过于隐私的东西,像聊天一般随意地氛围中我没有做隐瞒,让我惊讶的是从一开始就保持着良好风度的柯克兰先生在得知我的职业后开始了一阵足够持久的沉默,我拿捏不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绅士的态度背后的含义,在接下来彼此颇为不自在的交谈中匆匆结束了拜访,然后落荒而逃。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对着天花板无所事事到开始思考我搬来这里的目的何在,安静的环境是否真的有利于创作,煎蛋的溏心腥不腥,等等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时,门铃响了。




柯克兰先生站在门外,他还是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穿着合体的衬衣和薄线衫外套,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没有让他形容枯槁,反而添了几分睿智。他礼貌地向我问了下午好,然后送给我一铁罐红茶,包装十分精巧细致。我手忙脚乱地冲了杯咖啡给他,自己则捧着冰箱里的冷饮惴惴不安起来。过了很久柯克兰先生才开口,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好姑娘,能有幸请你替我写下我的故事吗?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点点头。后来,这个故事让我难过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知道,如果错过他,我会抱憾终身。




柯克兰先生今年67岁,与一般这个年纪的老人不一样的是他给人的感受,如果你忽略他脸上的皱纹,再将一顶黑色的帽子盖在他的头顶,搭配一条格子围巾,你绝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挺拔的身影属于一位垂暮者。他就像刚刚和恋人分别的年轻人,像普通的上班族,需要一杯啤酒来舒缓紧张了一天的神经。



我叫亚瑟,他说,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你好,亚瑟。



他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然后换换开口。



故事开始在亚瑟的童年,嗜赌成性的男人总一并带有更多的恶习,比如酗酒,暴力,亚瑟的父亲有着上述的所有不良嗜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亚瑟的生活中充斥着父亲暴怒无常的恐惧,还有夹杂着母亲那似乎永远也流不尽的泪水浸泡。在许多个深夜他从母亲手中接过一块果腹的面包时都会看到这个瘦小的女人眼里的悲伤,从屋子里传出喝醉的父亲的鼾声告诉他们永远也别想轻易摆脱现在的生活。



转折点发生在亚瑟十四岁,父亲在一个雪夜一头栽进雪窝里,直到白昼来临也没能起来,他的巴掌再也不会落在亚瑟和他那可怜的母亲身上。失去丈夫的女人在一场悲怆的哭叫后带着亚瑟嫁入了新的家庭,像所有此类家庭一样,作为外来者的亚瑟在享受了第一天的欢迎后被他名义上的兄弟们锁进了地下室,直到第三天他因为饥饿和恐慌昏倒在里面才被发现。那场恐怖的经历成为他一生无法磨灭的阴影。



到现在我还保持着留一盏灯睡觉的习惯,否则我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角落里会钻出老鼠,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咬断你的指甲。亚瑟平静的说着,似乎在讲述别人的事。




母亲和继父对此感到愧疚,他们送亚瑟去最好的学校读书,并严厉惩罚了他顽劣的兄长,亚瑟苍白着脸请求他们饶恕兄长的过错,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生都无法从容地去适应黑暗。




亚瑟真正意识到自己特殊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在面对同样青春期里年轻鲜活的女孩时他没有任何过多的关注,起初大家都认为他害羞,不善于表达自己,连亚瑟也这么告诉自己。他带着这样的认知活在一群吵吵闹闹的同学间,直到一次游泳比赛,体型偏瘦的亚瑟被安排在观众席里,他的目光在等待比赛的队员身上一一掠过,突然间,他把头低了下去,又不自然地左右看了一下,接着重新抬起头,目光像追随流星一样长久的望着在某个方向。



那场比赛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一个身影,直到结束散场才从看台上起身离开,之后的一个星期亚瑟泡在图书馆里,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情感,而他对此陌生,还有丝丝的恐惧。他疯狂地寻找有关那方面的书籍希望证明内心的想法,在确定之前他甚至不敢坦白的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是个同性恋。




那是一个保守的年代,同性恋被视为一种疾病,它是病态的,是可治愈的,而患病的他们,都是不正常的。亚瑟知道所谓的治愈方式,是电击,他见过治疗后的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地活着,在被问起时只会机械性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我不爱他,我不是同性恋。



思念的痛苦和对治疗的恐惧折磨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强迫自己去关注女孩子们的喜好,和男同学讨论逗约会对象开心的方法。可这都无济于事,能让他有恋爱欲望的只有游泳比赛上的他,亚瑟绝望地闭上眼睛,然后他决定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他真的很好,方方面面,我以为他要拒绝我或是直接检举我,但他没有,我们私下里保持着联络,我很高兴这一切。亚瑟像是回味一般闭着眼,还未讲述便陷入了回忆。




必须说这是个大胆的决定,亚瑟被压抑的感情冲昏了头,他直截了当地向那人表明了来意,对方好看的鸢尾紫眼睛定定的看着他,他把手心捏出了汗,紧张到除了自己的心跳再也听不见别的。回应他的是一个吻,轻柔,迅速,又小心翼翼,紧绷的心情从一个高地落下又骤然上升到新的高度。



他的名字是弗朗西斯,亚瑟的语气很温柔。




弗朗西斯和亚瑟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他们私下里可以亲吻,拥抱,或是在彼此的怀里睡过去,但彼此都谨慎地没有把最后一层关系捅破。他吃过弗朗西斯亲手做的柠檬乳酪蛋糕,而热爱文学的亚瑟也说过要把他们的故事悄悄写下来。




一切平静无波地进行着,直到某一天亚瑟惊觉面临毕业考之后他们很可能因为选择不同的大学而两地分隔,这对短暂得到温暖和慰藉的亚瑟来说如同将他生生撕碎一样痛苦。他开始在课堂上走神,失眠又导致他精神恍惚,老师关切地询问他需不需要休息一下。亚瑟向老师道出了真像,他说自己失恋了,很难过。而那个年逾半百的老师只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他不认为一场恋爱足以打垮一个人,况且亚瑟在他眼中是一名优秀的学生。



可对方也是男的。亚瑟口不择言,他好像已经疯了。老师的态度瞬间转变,方才和蔼的表情一扫而光,他郑重地问亚瑟是否属实,绿眼睛的少年点了点头,痛苦地承认了。




然后他们给了他两条路,一条接受治疗,康复后可以继续读书;一条直接辍学回家。亚瑟不可能辍学,他既无奈又不得不逼迫自己选择前者。然后他被送去接受治疗,那是一个阴雨天,潮湿,黑暗,他闭上眼躺在治疗床上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霉味直钻鼻腔的地下室,角落里窜出的老鼠,接着沉重的治疗仪器连接上了他的身体,穿着白衣的医生语气冰冷地质问他,你们有没有做爱。然后天旋地转,剧烈的电流摧残着他的身体,胃里随之而来的呕吐感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残酷的问题和一次次的电击治疗终于让他在承受不住以后彻底晕了过去。




我当时,真的希望自己死去吧,亚瑟把脸埋在手掌间,无助地说道,我问那个医生弗朗西斯怎么样了?他很鄙夷地告诉我他矢口否认了,并说不认识我,让我不要再骚扰他。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犹豫着是否该递纸巾过去,亚瑟摆摆手,我看见他指腹沾着几丝湿润。




我无法怪他。亚瑟平复了下情绪继续道,我们约定过,如果将来谁遭遇了不幸,剩下的自保为上。



惨无人道的治疗断断续续进行了六个月,这期间母亲的哭声也时不时地灌进他的耳朵。许多个夜晚他被丢在一间封闭的小房间里,看不见外面的天,外面的树,不知道身处何地,身体的不适让他无法入睡,月光透过唯一连通外界的窗子撒下一片青白,巴掌大的月色照进来。亚瑟盯着那个小小的出口,落锁的铁门像被钉死的墓门,他太冷了,身体蜷缩在一起尚能感觉到一点的温度,他看着月色漫进来的地方出神,困顿下他看见一只手试探性地伸了进来,接着是一声不确定的问候,亚瑟?



声音的主人是弗朗西斯,他的语调里带着焦急,没有回应的当下他踩着石堆将目光送进了屋子,亚瑟缩成一团的身体靠在角落里,在看到他的瞬间那双葱郁的绿眼睛注满了活力。弗朗西斯的脸蒙上了一层皎洁的月光,他叫着亚瑟的名字,又不敢大声,他把手尽力从窗口伸进去一遍一遍地喊着亚瑟。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亚瑟终于确定这不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妄想,而是真实的,就在他眼前的弗朗西斯。他的姿势并不好受,踮着脚尖才能勉强够到爱人的手,除了呼唤对方的名字他们再没有多余的话。也许从指尖传达的体温足以安慰这些天分离。




良久,弗朗西斯开口了,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亚瑟,我要走了,我想我无法忍受了。他在最后也没能吻一次他的爱人,而是在月光的见证下做出了最清醒也最无奈的分别。




治疗结束后我一直独身一人,他果真离开了,一点消息也没留下,我用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办法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亚瑟淡淡的开口,直到五年前,我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但我认得那个笔迹,我几乎以为他已经……已经离开人世了,我激动地钥匙都没拿稳,我的回信很糟糕,语无伦次。




亚瑟顿了顿,我们保持着每周一封的通信频率,有时会因为记忆力差忘记而变成三次。到今天为止,距离我上一次回信过了两个月,我想,是时候结束了。





他灰绿色的眼珠像蒙了雾,说完这一切如释重负地垂下眼睑,我原本打算履行年轻时的诺言,但最近我的视力越来越模糊。所以我想拜托你,美丽的小姐,尽管这不是一个绅士该有的行为,但我不想把他们带进坟墓。




我看着他面前冷掉的咖啡,暮色擦着远处的枝丫将太阳拖入山谷,我听见他说,弗朗西斯说想住在能看见夕阳的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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